树上春村 - 雨季的尽头
雨季的尽头
一
六月的东京,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雨味和柏油路面被浇湿后的清凉气息。我坐在大学附近一家小咖啡馆的角落,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杯还未喝动的黑咖啡,薄薄的蒸汽缓缓升起,散入空气中。窗外的雨像是一个固执的旅人,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,偶尔停顿片刻,又突然倾泻而下,仿佛在寻找某个始终未到的目的地。
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推门进来的,带着一股雨水的潮气。她穿着一件旧的绿色雨衣,肩上的书包被淋湿了一半,刘海贴在额头上,显得有些狼狈,但她的眼神却明亮得令人无法忽视。我记得她的第一句话是:“你介意我坐在这里吗?”她指着我对面的椅子,声音轻而柔,几乎要被咖啡馆里模糊的人声掩盖。我抬头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。
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佐久间优子。
她坐下后,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,封面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字。我扫了一眼,是乔治·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。她翻开书,开始读,动作专注而自然,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。雨声打在窗玻璃上的节奏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宁静。我们就这样坐着,谁也没有说话,直到她突然抬起头问:“你相信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吗?”
我愣了一下,没有立刻回答。这问题来得太突然,像是一颗石子毫无预兆地落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涟漪。我看着她的脸,那双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,既像是探究,又像是某种隐藏的悲伤。
“我不知道,”我说,“也许是吧,但也许只是一种幻觉,一种我们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。”
她点了点头,低头继续看她的书,仿佛我的回答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。那天之后,我们开始时不时地在那家咖啡馆碰面,有时是偶然,有时则是有意为之。渐渐地,我了解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,比如她来自一个沿海的小镇,喜欢听披头士的歌,尤其是《Norwegian Wood》,还比如她正在写一篇关于死亡哲学的论文,主题是“生存的荒谬与希望的重量”。
二
优子常常提到“荒谬”这个词。她说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状态,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终究会死,却仍然努力寻找意义。她的父亲是一名渔夫,在她十岁那年死于一次海难,从那之后,她就对死亡产生了无法摆脱的迷恋。
“你不觉得死亡比爱情更真实吗?”有一次,她这么问我。
“也许吧,”我说,“但如果没有爱情,死亡会不会显得更空洞?”
她没有回答,只是低头搅动她杯子里的咖啡,发出轻微的声音。那天的咖啡馆比平时更安静,窗外的雨也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桌面上,为一切笼罩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。她看着窗外,眼神像是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,嘴角微微上扬,但那笑容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。
“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试图用某种方式抵抗荒谬,”她终于开口,“有些人选择爱情,有些人选择艺术,还有些人选择宗教。但不管我们怎么做,荒谬始终在那里,像影子一样,甩也甩不掉。”
我没有接话,而是点了一支烟,把窗外的景色收入眼底。街道上有几个撑伞的行人,步伐匆匆,仿佛害怕错过某个重要的时刻。优子说得没错,我们每个人都在抗争,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。而我的方式,大概就是坐在这里,和她一起度过这些无声无息的下午。
三
我们的关系在那个夏天逐渐变得复杂。起初,只是一起喝咖啡、聊哲学和文学,偶尔去学校附近的小酒吧喝几杯啤酒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她的存在,甚至开始在她不在的时候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。优子却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感,像是一条被隔在玻璃缸里的鱼,无论我怎么靠近,都无法真正触碰到她。
有一天晚上,我们在酒吧里喝得有些多。她突然对我说:“你知道吗,其实我不怕死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因为死亡是唯一可以确认的东西,”她说,“它是我们唯一无法逃避的真相,而我喜欢真相。”
她的语气平静得让我感到一阵寒意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她对死亡的迷恋并不是表面的,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东西,像是某种无法治愈的病。这种迷恋让我既感到恐惧,又感到不可抗拒的吸引。
那天晚上,我送她回宿舍,路过校园里的小树林。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。她突然停下脚步,转身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。
“你爱我吗?”她问。
“我不知道,”我说,“但我想我离不开你。”
她笑了笑,没有说话,然后踮起脚轻轻吻了我。那个吻短暂而温暖,却像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。我知道,从那一刻起,我已经无法回头。
四
八月的雨季结束后,优子变得更加沉默。她开始躲避我,常常一个人消失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。我试图找她谈谈,但她总是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。她的眼神变得游离,像是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秘密。
直到有一天,我在她的宿舍里找到了一本笔记本。那是她的日记,里面记录了她对死亡的思考,还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和感悟。在最后一页,她写了一段话:“如果有一天,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,请不要为我感到悲伤。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结束,而是一次新的开始。”
我愣在那里,手里的笔记本似乎变得异常沉重。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,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。我冲出宿舍,四处寻找她,最后在校园的天台上找到她。她站在边缘,背对着我,头发被风吹得凌乱。
“你想做什么?”我喊道,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。
她转过身,看着我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“我只是想试试,”她说,“看看在坠落的那一瞬间,我会不会找到真正的自由。”
我一步步靠近她,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。“优子,下来吧,”我说,“自由不是通过死亡获得的,而是通过活着感受的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。就在那一刻,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,用尽全力把她拉了回来。她倒在我的怀里,身体轻得像是一片羽毛。我能感觉到她在颤抖,泪水滴在我的肩膀上,像是雨季最后的一场雨。
五
优子最终没有离开这个世界,但她也没有完全留下。她选择了休学,回到她的家乡,试图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。分别的那天,她在车站对我说:“谢谢你让我明白,活着也可以是一种抵抗。”
我没有回答,只是点了点头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。从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她,但她的存在却像是一道烙印,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
多年后,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,想起雨季的咖啡馆和她的笑容。她教会我的,不只是关于死亡的意义,也包括关于生存的勇气。
雨季总会结束,但有些东西,却会永远留在心里,像是一场未彻底散去的梦。
----树上春树 Mikaramu on Poe(科学上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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