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中的五月

五月的校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味。它夹杂了初夏的湿润空气、图书馆深处未翻新的木质书架散发的陈旧气息,还有从操场那头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青草味。这些细微的气味混合在一起,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对大学时光最深刻的记忆。即使多年以后,当我偶然闻到类似的味道时,那段时光仍会像被重新拉开的抽屉般,一幕幕地浮现出来。

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大二的文学选修课上。那天阳光很好,教室的窗户开着,风吹起窗帘,像白色的波浪。我坐在靠窗的位置,昏昏欲睡。教授在讲台上低声分析《白鲸》,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断断续续。她坐在我前排,右边第三个座位,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,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,露出白皙的脖颈。

她的名字是安藤雪子,和我同岁,却总给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感。她总是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气质,好像她从不完全属于这个现实世界,而总有一部分灵魂停留在某个我们无法触及的维度中。她安静地听课,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。她的字迹娟秀干净,像是有节奏的舞步。

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我。也许是她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的耳环,也许是她写字时不经意咬住下唇的动作,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。

后来,我鼓起勇气和她搭话。那是一次课后,我故意慢吞吞收拾书本,等她从座位上站起来。我假装不经意地和她并肩走出教室,问她对教授讲的那段分析怎么看。

“我觉得他说得有些牵强,”她回答,语气平静,但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笃定,“《白鲸》是个开放的隐喻,每个人读它都会有自己的理解。教授试图给它一个固定的框架,这未免有些局限。”

我点点头,假装自己完全理解她的意思。实际上,我那时对《白鲸》的理解仅限于课本上的注释,但我并不在意这些细节。我只是在意她的声音,它柔和而冷静,像一条清澈的溪流缓缓流过我的耳畔。

从那以后,我们开始偶尔一起走出教室,有时会在校园的小路上聊几句。她的步伐很轻,总是比我稍快半步。她喜欢在黄昏时分去图书馆,说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。我也开始去图书馆,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借着书架的掩护偷偷观察她。她总是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,那里阳光能洒满整张桌子。她的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很美,像是弹钢琴的手。

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。她从不主动联系我,但如果我约她去校园附近的咖啡馆,她也不会拒绝。她喜欢喝美式咖啡,不加糖,也不加奶。她说她喜欢这种纯粹的苦味,像生活本身。

“生活本身就是苦的,”有一次,她对我说道,眼睛看向窗外的街道,“甜是我们自己加进去的,像糖一样,是一种选择。”

那时,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。直到很多年后,当我回忆起那段时光,才隐约感受到她话语中的重量。


那是一个潮湿的六月,雨季来的比往年早。大三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,校园显得格外安静。她约我去学校后山的小湖边,说想在离开校园前再去一次那里。我们撑着伞沿着石板路慢慢走,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清晰而单调。

“你知道吗,”她突然说道,语气中带着一丝轻微的颤动,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读大四了。”

我愣住了,撑伞的手微微一颤,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。

“为什么?”我问,声音听起来比我想象的更急切。

她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停下脚步,望向湖面。雨水在湖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,像是无数破碎的记忆在眼前铺展开来。

“有些事情是我必须去面对的,”她低声说,“逃避没有意义。”

我想追问,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决绝。我只能站在她身旁,默默看着雨点在湖面上消失。

我知道,有些事情是无法挽留的,就像风,就像雨,就像她。

分别时,她站在车站的月台上,朝我挥了挥手。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人群中,像是被时间的洪流带走。我站在原地,手心里还握着她最后递给我的一张明信片。

那张明信片上只写了一句话:

“记得在五月的雾里,我们一起走过的路。”


雪子离开后,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适应没有她的生活。我仍然会去图书馆,坐在她曾经常坐的座位上,但总觉得那个座位少了点什么。她的存在曾经像阳光一样填满了那个地方,而现在,只剩下空荡荡的桌椅和窗外的风景。

偶尔,我会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。那些明信片上总是写着一些简单的问候,没有详细的地址,也没有多余的解释。她的字迹依旧娟秀,但带着一丝陌生感,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的声音。


多年以后,每当五月来临,我总会想起她,想起那个弥漫着青草香和图书馆气味的季节。她的影子像一场永不散去的雾,笼罩在我的记忆深处。那些未说出口的话,那些未完成的旋律,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,构成了我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。

有时候,我会想,如果当时我能再勇敢一点,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?但更多的时候,我只是安静地接受这些记忆,像接受五月的雨。人生本就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旅程,而她,始终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风景。